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樹是心中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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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上梵淨山,沿着棧道往裏走,走向了秋天的深處。
  
  風輕一陣重一陣,雲霧隨着風變化,這一處重了,另一處就輕了。另一處輕了,這一處就重了。木板鋪成的棧道,被切成東一截西一截,像零亂的思緒,時斷時連。
  
  越往上走風越大,風變成奇奇怪怪的形狀,把雲霧嚇跑了,跑得影子也沒有了,山開始現出原形。
  
  棧道左邊是土墈,漫不經心地長些水竹、苔蘚、雜草,右邊豎着齊腰高的木柵欄,雲霧剛剛撤退,手摸上去,還能感覺到它們留下的濕潤。木比鐵好,是一種有温度的物質。土墈和木柵欄外都是樹,高的、矮的,大的、小的,彎的、直的,它們用各不相同的姿勢,爬過一面山坡,再爬過一座山谷,這樣呈波浪式地爬過去,一直爬到天那邊去了。
  
  我在山裏長大,對樹木的熟悉就像熟悉我的掌紋,活着的樹、死了的樹、不死不活的樹都見過,常見的樹幾乎都能叫出它們的名字。在這裏,我覺得我原有的經驗是那麼可憐,有很多的樹居然從未見過。我細細看那些樹上懸掛的牌子,栲樹、青岡、珙桐、黃楊、響葉楊、樺木、楓香、楓楊,面對一個個陌生的名字,就像完成了一次穿越,來到了樹木的大觀園。這個秋天的上午,梵淨山給我上了一堂生動的植物課。
  
  我一路慢慢看過去,這些樹不管大小,也不管彎直,不管認識的還是不認識的,幹上都裹滿了青苔。在我的經驗裏,長在樹上的青苔都不起眼,薄薄的、淡淡的,如早春遙看有、近看無的草色,如古時候的女子淡掃蛾眉。而這些青苔,卻一下子破壞了我的經驗,長長的莖蔓隨風飄拂,蒼老、樸拙,彷彿結着時間的絲網。似乎只要一伸手,你就把時間滿滿地握在手裏了。這樣一種生長極其緩慢的東西,得多少個年頭才能長成這副樣子?這些樹,到底在這裏生長了多久?是不是水退山出的時候就已經在這裏安了家?
  
  天和地始終在變化。我想起兩個詞語,一個是白雲蒼狗,是説天空的變化的,一個是滄海桑田,是説地上的變化的。這種顛覆式的變化一直在上演,但沒有人完整地見證過,相對於這個隱逸於萬象之後的漫長而宏大的過程,人的生命太短促了。我們所看到的,大概只能算一滴水珠的影子。恐怕只有這些樹見證過其中較為完整的一段,海水怎樣退去,山巒怎樣隆起,魚蝦如何埋到地下變成了化石。只是它們什麼也不肯説,把這樣一個祕密儲存在枝葉紋理裏。也許它們已經不止一次地説過,只是我們一句也沒有聽懂。
  
  古老的樹,還將繼續古老,彷彿一個個神,神從未年輕過,剛誕生就這樣古老。他們總是那副樣子,樂呵呵的,用淡定的目光,打量着天空、大地、風雨、霜雪,身邊一眾生靈。那樣的話真好,滿山滿嶺都站着慈祥的神。路過的人望一眼,或者對着他們微微一笑,便有了佛性。一座山的佛性,並非完全來自於某一座古剎,早晚的鼓聲和鐘聲,以及誦經的聲音,也來自於一草一木。
  
  即便它們並未成神,也沒有關係,樹本身就是人心中的神。人的心那麼大,總有一塊地方是留給神住的,也就是説,每一個人心裏都住着一個神,神是人精神的依賴。人和神的關係就像人和樹的關係一樣,是一種説不清的關係。無論你身在哪裏,你都會覺得需要一棵樹,很久沒有看到一棵樹,你會覺得心空了,日子過得茫然了,你會想念它、牽掛它,而你,又説不清為什麼需要,也説不清為什麼想念。
  
  陽光稀薄如水,落在我身上,彷彿充滿了仁慈。我一路慢慢走着,我覺得我不是走向秋天,是走向靈魂的深處。

樹是心中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