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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金:我的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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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金:我的夢

巴金:我的夢

我不喜歡夜。我的夜裏永遠沒有月亮,沒有星,有的就是寂寞。然而不知道從什麼時候起我有了一個朋友。

我的心上常常起了輕微的敲聲。我知道那個朋友來了,他輕輕地推開了心的門,進到我的心裏面,他就昂然坐了下來。和平常一樣我就只看見他的黑影子。

“你放下筆!”他命令說。

我順從地放下了筆。

“你今天又寫了幾千字了!”他嘲笑地說。

我默默地看我手邊的原稿紙,一共有十幾張,全是今天寫的。

“這有什麼用處?誰要讀你的文章?”他繼續說下去,“幾千字,幾萬字,幾十萬字,幾百萬字,你不過浪費了你自己的生命。你本來可以用你這年輕的生命做別的有用的事情,你卻白白地把它糟蹋了!”

我沉默着。

“你整天整夜地亂塗着,你的文章在吸吮你自己的血,吸吮排字工人的血,吸吮那些年輕讀者的血。你真是在做夢啊!你以爲你的文章可以感動成千成萬的新的靈魂嗎?你這個蠢人!他們需要的全不是這一類的東西。

“你不記得一個青年寫過信給你,說他愛你他又恨你嗎?他愛你因爲你使他看見了一線的光明;他恨你,因爲你使他看見更多的黑暗,他要走去接觸光明,卻被更多的黑暗絆住了腳。你單單指了光明給他看,你卻讓他永遠在黑暗的深淵裏掙扎。你帶給他的只有苦惱。你這個騙子,你真該詛咒啊。

“你不記得一個青年寫過信給你,說他願意跟你去死嗎?你拿了什麼給他呢?家庭束縛他,教育麻醉他,社會宰割他。你把他喚醒了。你讓他瞥見了一個幸福的幻景,但你又把它拿走了。那個幻景引誘着他的心。他不能夠再閉上眼睛躺下去,他願意跟着你去追求那個幸福的幻景,一直到死。然而你卻撇棄他不管了!你,你這懦夫,你真該詛咒啊!

“你不記得許多許多的青年曾經懷着痛苦的心求助於你嗎?他們是年輕的,純潔的,天真的。他們到你這裏來,是因爲周圍的血快淹沒了他們,周圍的黑暗快窒息了他們。他們像遭難的船要把你這裏當做一個避風的港口。然而你拿了什麼給他們呢?你說:‘你們應該忍耐!永遠忍耐。’本來在同樣的環境裏面丹東曾經對法國青年說過:‘大膽,大膽,永遠大膽!’你卻拿忍耐封鎖了你的港口,把那些破船全趕走了,讓它們漂流在無邊的海洋上,受狂風暴雨的吹打。你,你這殘酷的人,你真該詛咒啊!

“你說你那些文章使人家看見了光明,看見了愛,看見了自由,看見了幸福,甚至看見了一個值得獻身的目標。然而你自己呢?當一些人正爲着光明、愛、自由、幸福,爲着那個目標奮鬥、受苦以至於死亡的時候,你卻躲在你自己寫成的書堆裏,讓原稿紙消耗你的生命,吸吮你的青年的血。你拋棄了光明,拋棄了愛,拋棄了自由,拋棄了幸福,甚至拋棄了那個目標。你永遠把你的行爲和你的思想隔開,你永遠任你的感情和你的理智衝突,你永遠拿矛盾的網掩蓋你的身子!你,你這個僞善者,你真該詛咒啊!

“文章和話語有什麼用處?自從有人類社會一直到現在,所說過的話,所寫過的文章倘若都能夠遺留下來,堆在一起也可以淹沒了世界。然而到現在人類還被囚在一個圈子裏面互相殘殺。流血、爭鬥、黑暗、壓迫依舊包圍着這個世界,似乎永遠就沒有終結。文章粉飾了太平,文章掩蓋了罪惡,文章麻醉了人心。那些呼聲至今還是響亮的,它們響得那麼高,就壓倒了你的輕微的呼號。你不久就會過去了,然而那些青年的靈魂是要活下去的。你說你喚醒了他們,你卻又拋棄他們走開了,讓他們留在黑暗的圈子裏面夢想那些光明、愛、自由、幸福的幻景。你完全忘記了他們,讓各種打擊破碎了他們的肢體。你,你這個製造書本的人,你真該詛咒啊!

“我恨你,我詛咒你,我願意我永遠不再看見你!我願意我能夠毀掉你那些原稿紙!我願意我能夠毀掉所有你寫的書!我願意我能夠毀掉你的身子!”

那個朋友站起來,向門口走去。他氣憤地關上我的心的門。他走了,留下我一個人在寂寞裏。在我的手邊無力地躺着那十幾頁原稿紙。

我記起來一件事情,這是那個朋友忘記了說的。半年前一個十五歲的孩子寫信給我,說:“有人告訴我說,你將來會自殺,我希望你能夠明白自殺是一件愚蠢的舉動。”同時另一個女孩子卻帶着同情來信說:“我憐憫你,因爲我知道你的心實在太苦了。”

這些天真的、幼稚的、純白的心越過了那許多欄柵到我的身邊來了。他們大量地拿安慰來縈繞我的夢魂。我不是一個忘恩的人,我也知道感激的意義。但是我不禁絕望地問:“我果然需要人來憐憫麼?

“我究竟做過了什麼舉動會使人相信我要自殺呢?難道我是一個至死不悟的人麼?”

欺騙的,懦弱的,殘酷的,僞善的,說教的,值得憐憫的,至死不悟的……這些形容詞漸漸地一齊逼過來,壓在我的心上,把心的門給我堵塞了。

我不能夠再打開心的門,看見我自己的心。我不能夠回答我自己的問話。

但是我並沒有哭,因爲我知道眼淚是愚蠢的。

我拋下筆,我把原稿紙全擲到地上。我說,以後不再寫文章了。於是我默默地取了一本書,翻開來,看見上面有這樣的一些字: “我驅走了一切的回憶;我把它們全埋在一座墳墓裏面。十年來我埋葬了它們,十年來我努力忘記了一切。……悲哀死了,愛也死了,雪落下來,用它的白色的大氅覆蓋了過去的一切。我呢,我還活着,我還很好。”引自俄國民粹派女革命家薇娜·妃格念爾的《回憶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