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蕭紅:夏夜(另一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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蕭紅:夏夜(另一篇)

蕭紅:夏夜(另一篇)

密密的濃黑的一帶長林,遠在天邊靜止着。夏夜藍色的天,藍色的夜。夏夜坐在茅檐邊,望着茅檐借宿麻雀的窠巢,隔着牆可以望見北山森靜的密林,林的那端,望不見彎月勾垂着。

於是蟲聲,各樣的穿着夜衣的幽靈般的生命的響叫。牆外小溪暢引着,水聲脆脆琅琅。菱姑在北窗下語着多時了!眼淚凝和着夜露已經多時了!她依着一株花枝,花枝的影子抹上牆去,那樣她儼若睡在荷葉上,立刻我取笑她:“荷葉姑娘,怎麼啦?”

她過來似用手打我,嘴裏似乎咒我,她依過的那花枝,立刻搖閃不定了,我想:我們兩個是同一不幸的人。

“爲什麼還不睡呢?有什麼說的盡在那兒咕咕叨叨,天不早啦,進來睡。”

祖母的頭探出竹簾外,又縮回去。在模糊的天之下,我看見她白色的睡衣,我疑她是一隻夜貓,在黑夜她也是到處巡行着。

菱姑27歲了,菱姑的青春尚關閉在懷中,近來她有些關閉不住了,她怎麼能不憂傷呢?怎能對於一切生興致呢?漸漸臉孔慘黃。

她一天天遠着我的祖母,有時間只和我談話,和我在園中散步。

“小萍,你看那老太太,她總怕我們在一起說什麼,她總留心我們。”

“小萍,你在學校一定比我住在家得到的知識多些,怎麼你沒有膽子嗎?我若是你,我早跑啦!我早不在家受他們的氣,就是到工廠去做工也可以吃飯。”

“前村李正的兩個兒子,聽說去當‘鬍子’,可不是爲錢,是去 ……”

祖母宛如一隻貓頭鷹樣,突然出現在我們背後,並且響着她的喉嚨:好像響着貓頭鷹的翅膀似的:“好啊!這東西在這議論呢!我說:菱子你還有一點廉恥沒有?”她吐口涎在地面上,“小萍那丫頭入了什麼黨啦,你也跟她學,沒有老幼!沒有一點姑娘樣!盡和男學生在一塊。你知道她爸爸爲什麼不讓她上學,怕是再上學更要學壞,更沒法管教啦!”

我常常是這樣,我依靠牆根哭,這樣使她更會動氣,她的眼睛像要從眼眶跑出來馬上落到地面似的,把頭轉向我,銀簪子閃着光:“你真給咱家出了名了,怕是祖先上也找不出這丫頭。”

我聽見她從窗口爬進去的時候,她仍是說着我把臉丟盡了。就是那夜,菱姑在枕上小聲說:“今天不要說什麼了,怕是你奶奶聽着。”

菱姑是個鄉下姑娘,她有熱的情懷,聰明的素質,而沒有好的環境。

“同什麼人結婚好呢?”她常常問我。

“我什麼時候結婚呢?結婚以後怎樣生活?我希望我有職業,我一定到工廠去。”她說。

那夜我怎樣努力也不能睡着,我反覆想過菱姑的話,可憐的菱姑她只知道在家庭裏受壓迫,因爲家中有腐敗的老太婆。然而她不能知道工廠裏更有齒輪,齒輪更會壓榨。

在一條長炕上,祖母睡在第一位,菱姑第二位,我在最末的一位。通宵翻轉着,我彷彿是睡在蒸籠裏,每夜要聽後窗外的蟲聲,和着這在山上的密林的嘯聲透進竹簾來,也聽更多的在夜裏的一切聲息。今夜我被蒸籠蒸昏了!忘記着一切!

是天快亮的時候,馬在前院響起鼻子來,狗睡醒了,在院中抖擻着毛,這時候正是炮手們和一切守夜更的人睡覺的時候。在夜裏就連叔叔們也戒備着,戒備着這鄉村多事的六八月,現在他們都去睡覺了!院中只剩下些狗、馬、雞和鴨子們。

就是這天早晨,來了鬍匪了,有人說是什麼軍,有人說是前村李正的兒子。

祖母到佛龕邊去叩頭,並且禱告:“佛爺保佑……”

“我來保佑吧!”站在佛龕邊我說。

菱姑作難的把笑沉下去。

大門打開的時候,只知是官兵,不是鬍匪,不是什麼什麼軍。

1936.2.2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