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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米海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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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18年12月28日,在我的行事曆裏,只有一行字:阿摩司·奧茲辭世。
  
  這個冬天不容易度過,寒流一波又一波來襲,坐在窗前讀書,面對的風景或是白雪皚皚,或是植被被凍得擡不起頭來,或是尖厲呼嘯着的狂風將枯枝折斷轟然落下,在紅磚地上再次粉身碎骨。這樣的天氣,讓我想念耶路撒冷崎嶇不平的石頭,披着歷史的層層灰燼,在親身經歷無數風雨的同時,冷然、誠實、坦蕩地面對天地,面對世道人心。那是奧茲的書寫風格,希伯來文壇最細膩、最動人、最強有力的文學語言。
  
  這一次,攤放在膝頭的是這位以色列作家的成名作《我的米海爾》,通過重溫這本書來爲我尊敬的作家送行。關於這本書,坊間有很多說法,如女主角漢娜有奧茲母親的影子,這本書是以色列版的《包法利夫人》,角色入夢簡直是《安娜·卡列尼娜》的創作過程等。托爾斯泰寫《安娜·卡列尼娜》的時候將近知天命的年齡,福樓拜寫《包法利夫人》的時候30歲,奧茲卻是從26歲寫到28歲。寫這本書的原因並非母親的幽魂不散,而是一位不知來自何處的女子將年輕的奧茲“禁錮”起來了,爲了“走出監禁”,奧茲不得不提筆以她的觀點寫她要自己寫的故事。居所不寬敞,燈光和香菸煙霧都會妨礙妻子睡眠,奧茲只能在夜間把自己關在浴室裏,坐在抽水馬桶蓋上,膝頭墊着凡·高的畫冊,點支菸,在筆記本上書寫,“直到午夜或凌晨一點,帶着疲倦與悲傷合上眼睛”。
  
  1967年4月,第三次中東戰爭爆發前一個多月,這本書完稿了。奧茲走出了漢娜的“奴役”,檢視文稿,大感困惑,以爲這是極少數具有敏感心靈的讀者纔會喜歡的讀物。小說沒有情節,主角也不像個主角,文本里分崩離析的耶路撒冷也已經不復存在。送到出版社,編者看過文稿之後斷定“這本書沒有暢銷的潛力”,這本小說感覺上像是詩集,“字裏行間充滿感性”,完全不適合一般讀者。編者還提出了許多修改意見。但是,謝天謝地,編者不但沒有拒絕出版,甚至沒有要求或期待奧茲修改書稿,就這麼按照這本“單調無趣”之小說的原來樣貌付梓了,而且沒有抱持任何可能驚天動地的期望。讓奧茲高興的是那八個字的讚譽,“字裏行間充滿感性”,他不再掛心小說,上前線打仗去了。
  
  一年後,小說上市,立時大賣,在以色列就售出13萬本,被譯成近30種外文,涵蓋72種版本。40年後,這本書不但依然暢銷,而且專家們將這本書認定爲奧茲的成名作,這本在浴室裏寫成的小說奠定了奧茲在希伯來文壇的地位。
  
  究竟是什麼緣故,讓漢娜和米海爾的故事家喻戶曉?
  
  漢娜喜歡文學,雖然她並不提筆寫字。但她會做白日夢,在她的夢境裏,身爲“女王”的她可以駕馭青梅竹馬的阿拉伯雙胞胎爲她攻城略地。她是那樣熱愛權力,那樣一心一意熱切地意圖將他人放在掌心裏揉搓,降伏他們、驅使他們、凌虐他們。現實生活卻是如此的不如意,尚未完成學業她便嫁給了專修地質學的米海爾。他們的孩子尚幼小,孩子臉上堅定的驕傲往往讓她勃然大怒,進而動手拼命打這個無辜的孩子。心裏的鬱悶無從發泄,她成爲無可救藥的購物狂,因爲她的緣故,這個三口之家沒有辦法離開破舊的城區而遷入一個比較敞亮舒適的所在。
  
  米海爾是科學家,理性、沉着,以沉默來對抗漢娜帶給他的窘迫甚至凌辱。一個極爲特別的場景讓我們感受到兩個人對待事情截然不同的態度。米海爾的博士論文將近完成的時候,一位英國地質學家提出了新的不同的觀點。漢娜大爲興奮,她挑撥道:“米海爾,你的機會來了,好好給這個英國佬一點顏色瞧瞧!”她期待米海爾進入戰鬥狀態,修理這個不知進退的英國人。然而,沒有廝殺、沒有血腥,連脣槍舌劍也無。米海爾花了一年時間修改論文,接納英國同行的研究成果,使得自己的研究更精確。原因非常簡單,那位英國人“是對的”。服膺真理是科學家的本色,米海爾的平和讓漢娜失去了一次興奮刺激的觀戰機會。她不笨,她用“最甜美的笑容”來掩蓋自己嗜血的渴望,等同欺騙,“我們偶爾也會拌嘴,接着便陷入沉默;我們也會互相指責一會兒,而後又檢討自己;有時又像兩個在昏暗樓梯上偶遇的陌生人一樣微笑:不好意思,但又彬彬有禮”。
  
  周圍的親戚、鄰居、一大堆的好人無法阻擋愛的力量日漸消失,千年聖城耶路撒冷無法改變人心深處的不能滿足。
  
  奧茲按照漢娜的“指示”,如實寫出一段失敗婚姻的常態。正是這種常態讓作者疲倦而悲傷。也正是這種常態讓世界各地的男女驚心,婚姻是多麼可怕的事。曾經相愛的人形同陌路已經恐怖,見面的地點是昏暗的樓梯,更清楚地宣告他們再也看不清彼此。米海爾心知肚明,愛情早已不復存在,婚姻靠親情日復一日慘淡地維繫。漢娜從未意識到,在她豐富的語彙庫裏沒有“珍惜”這個詞。她從未珍惜過米海爾,她從未珍惜過早慧的兒子,她也沒有珍惜過耶路撒冷。除了年輕貌美,漢娜幾乎一無是處。然而,她是這本書的主角,奧茲用第一人稱的純女性觀點訴說,書名更用了並非真情的《我的米海爾》,小說卻成功地引起世界各地讀者的共鳴,尤其是女性讀者的共鳴。正是因爲恐怖與平和、虛僞與真實如此地間不容髮、你中有我、我中有你,而引發了讀者內心的悸動。洞明世事的巴爾扎克早在19世紀就指出“珍惜”正在退出人類的文化。奧茲的小說告訴我們,當“珍惜”蕩然無存之時世界的可憎樣貌。
  
  小說進入第29章,另外一位女子出現了。她的平和、善解人意,同漢娜的極端的對比是那樣鮮明,米海爾的轉身而去遂成爲必然。
  
  40年後,奧茲還會想起漢娜與米海爾:“我看見漢娜佇立窗前,總是將視線放在她無法企及的那片蒼茫廣闊。於是在心裏,我對她說,漢娜,現在你已經身處四方了。現在的你,過得比以前開心些了嗎?但願你一路平安。”然後,小說家回過神來,專注於眼下的書寫,耶路撒冷的石頭再次展現崎嶇不平的複雜、深邃、感性與溫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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